心理学在摆脱哲学体系成为独立学科之初,便存在着两种取向,一种是冯特所代表的内容心理学(或称元素主义心理学),一种是布伦塔诺所提倡的意动心理学(或称机能主义心理学)。冯特主张,心理学研究人的经验内容,而经验则像物质的化学构成一样,由不同的元素组合而成。因此,心理学要像化学那样,解释出心理学元素及其组合规律。布伦塔诺则认为,人们经验(看到或思考)的事物(意象、观念)是意识的组成部分,看和思考的对象本身不是心理学的研究对象,看和思考等意识动作才是心理学的研究对象。换言之,冯特主张心理学探索人类主体所经验的内容,而布伦塔诺则要研究主体经验动作本身。
科学心理学与人文心理学的划分
意识由两个重要部分组成,即意识内容和内在自我。意识内容来自对外部刺激的意识,也就是不同感官体验外部世界带给我们的感知觉。根据这些意识的特征可以部分找到大脑生理生化的相关物。而作为上述体验“所有者”的内在自我(或主体),使得上述内容只由“某个人”体验(即第一人称的经验),而不是由任何人体验(第三人称的解释)。第一人称视角经验的特性可以归结为如下这一事实:经验只有通过经验才能被经验。心理学因是否纳入第一人称的主体而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一是认冯特为开山鼻祖的“无主体”的科学心理学,二是受布伦塔诺启发而延续下来的“有主体”的人文心理学。
科学心理学以自然科学(特别是物理学)为样板,使用观测、量化、实验、测量、统计等一系列实证手段对人类经验内容进行有效性验证推论,建立起一个庞大的科学知识体系,包括感知觉、注意、记忆、思维、情绪情感、动机、人格等人类经验内容的层级结构。一百多年来,科学心理学一直作为主流心理学,为学术界心理学研究成果的考察制定评估标准,为大学本科生学习心理学规定心理学模板。但吊诡的是,虽然科学心理学声称以人为研究对象,但人在其中却变成“被试”,被变量切片化、被实验孤立化,人的主观经验化解为心理元素及其组合物,抽象为心理元素之间的统计模型,人丧失掉了主体性的内在自我。究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一切科学本质上都是一种“物学”,它以研究物质世界的规律为目标,尝试建立一种普遍性、纯粹理性的知识体系,并要在该体系中绝dui排除人的主观性。因而,科学心理学就成为一种“无主体”的心理学,而难以成为一种真正的“人学”。
由布伦塔诺开创的意动心理学启动了各种后续变型的人文心理学,虽然它们在心理学上大部分时间都不入“主流”,但也时不时对主流造成重大冲击。德国与法国心理学家更是带有强烈的人文倾向,创立了许多围绕(建构或解构)主体的人文心理学理论和实践技术(如基于存在主义、建构主义、解构主义等的心理咨询和治liao学派),使心理学在帮助人类应对当下心理危机和问题、找寻 人生意义和价值的过程中发扬光大人文精神。人文学科作为一种价值取向的知识体系,其根本旨趣是要对人的内在主体活动(或称自由意志)进行终思考,寻求人的生存意义和人的价值及其实现途径,因而是一种真正的“人学”。
与科学心理学以第三人称视角对“被试”属性进行“抽象化”或“普遍化”的倾向不同,人文心理学强调以第一人称视角探索主体的“具体化”或“个别化”体验,更注重人的主观能动性、具身实践性、社会关系性和历史时限性,也就是所有那些令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区别于物的特性。正如马克思主义理论所揭示的那样,人类区别于其他物种的地方就在于,他们主动地创造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条件。也就是说,人类不是简单地生活在条件下,而是主观能动地创造他们自己生活的条件。
脑神经科学视角下心理学的统合
当然,许多科学研究者坚持认为,我们关于主体自由意志的概念纯属虚幻。比如,魏格纳提出人们采取行动要经过三个步骤:一是大脑计划行动,并发出行动的指令;二是开始有意识地思考行动,形成行动意图;三是行动发生。他以脑神经科学的实验证据为依据指出,尽管在行动被发起之前的第一个步骤中,大脑相关动作电位就已出现,但直到进入第二个步骤时,意图及随后发生的行动才被人们意识到。这表明,第一个步骤中的脑活动还未为主体所意识到,但这些潜意识内出现的事件才是行动的规划者和发起者。由于我们的内省经验只能告诉我们随后依次出现的意图和行动,这就令我们错误地认为行动产生的原因是意图。事实上,意图并不是行动的原因,那些不为主体意识到的其他因果因素才是。因此,“由主体计划和发动了行动”的说法便是一种虚幻的假象。
脑神经科学被视为当下科学心理学的前沿领域,展现出能够将心理学的大部分元素或者构造加以还原的趋向。根据神经科学的观点,人的每一种精神状态都是由大脑的物理状态产生的,只要能够更好地辨别大脑的物理状态,就能够在特定的精神状态和特定的大脑物理状态之间找到很强的关联性。因此,人们便能够使用大脑结构和功能的术语(诸如大脑区块及其神经元、突触、细胞膜、受体、离子通道、神经递质、酶等)描述和解释诸如感知觉、记忆、思维甚至情绪等方面的心理现象。特别是,人们还能够在大脑层面通过操作电化学信号对心理现象进行控制。比如,使用提取出的脑电信号来支配身体动作、进行远程人际体验沟通等技术。这些技术日益成熟,给科学心理学带来了很大的信心,人们甚至谈论到科学将从生物世纪进入“心理世纪”。
然而,若所有心理现象都为物质的大脑所操控,那么心理学的独立性是否会因此被取消呢?科学哲学家内格尔论证说,意识始终具有非还原性,将意识状态还原为大脑神经状态的做法,相当于将具有主体性的状态还原为缺乏主体性的状态,将具有意识的状态归为没有意识的状态。心理学独立的一个前提是,要使用科学思维和科学方法探索人的心理现象,但正像人文心理学所指出的那样,人才是世界的中心,没有人的存在,世界无法展现出其存在及意义。在人与万物的关系中,人是作为主体而存在的。
神经科学家也在探索精神主体之谜,他们对回答如下问题感兴趣:主体是否真实存在?这个主体是赋予大脑生理生化过程以各种心理意义的zui后决定者吗?神经生物学家、数学家泰勒提出的注意运动的伴随放电模型(CODAM),将意识内容(意向的对象)和主体性内在自我(意识的所有者)共同置于脑神经电信号的基础之上,从而在大脑中弥合心理学深陷其中的冯特—布伦塔诺二元论困境。CODAM模型观察到,注意—运动控制信号产生的同时会出现一个伴随放电信号(或称注意复制信号),恰是这个注意复制信号产生了相关神经活动的“所有者”内容,也即一种意识内容所有者的体验(或“内在主体自我”的经验)。注意复制信号从“注意信号”模块转到“所有者”模块的过程大致可理解为:所有者模块在短时间内保存此注意复制信号的内容,促使注意刺激信息加速进入工作记忆模块,并与保存的缓冲内容两相比较,从而纠正可能出现在意识内容中的任何错误。这里关键的是,注意复制信号与注意刺激信息的比较与纠正是在给定刺激的意识产生的早期进行的。也就是说,先有伴随的注意—运动信号立即产生的注意复制信号(第一步骤的脑活动),再经由工作记忆产生关于刺激的意识(第二及第三步骤的脑活动)。因此,复制的注意—运动信号似乎就拥有和创造了意识内容,或者说,意识内容也因此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主人。
科学心理学的内容与人文心理学的主体终会在注意的脑神经活动过程中结合为一体。但这一整合更像是由科学心理学整合了人文心理学,因为意识虽然在内部找到了自己的主人,但这个主体并非人文心理学家坚守的非物质的内在自我,而是成为被还原到大脑动作电信号的特殊模式。
当碳基的心理学还在纠结是否就如此整合下去时,硅基的人工智能却在突飞猛进。OpenAI公司公布的Sora模型惊艳世人。Sora构建了一个理解世界的人工智能模型,该模型似乎能够理解物理学定律,从而建构描画出一个人类所熟悉的世界模型。科学心理学曾经努力为人工智能的建立与发展提供人类智能模板,但人工智能的发展等不及了,它以几何级数的速度按照硅基世界的规律进化,在提升理解这个世界的判断和认知能力方面已远远超越了科学心理学的知识供给速度,它的能力在许多方面已经完胜人类。
人们不免因之担心,如此进化发展下去的人工智能是否也会拥有自己的主体意识呢?OpenAI首席科学家伊尔亚·苏茨克维曾于2023年在Twitter上声称,“现在的大型神经网络可能已经有了点儿自主意识”。就本文所关心的主题而言,假若人工智能有一天拥有自主意识,它与人类的主体意识会有所不同吗?更深层的问题是,人工智能的自主意识发生于芯片和电能基础之上,自然也不属于非物质的灵魂。那么,笛卡尔由“我思故我在”的怀疑论推论出的物质—精神二元论,难道将终结于碳基脑神经与硅基人工智能自主意识交融的时代吗?人文心理学会就此认命服输吗?显然是不会的。人文主义会更为强烈地做出反弹:科技的日益发达本来是人类发展强大的结果之一,它怎能反客为主,让人异化为物质依赖者和成瘾者,找不到自己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呢?神经存在主义和人工智能存在主义共同造成了当下这个时代人们特有的基本焦虑,因此,人文心理学家还要为发扬人文主体之精神和找寻 人类自我救赎之路而鼓呼前行。